生活在这个时代,我们仿佛逃不出莫测变幻的手掌心。变化让人这么痛苦、气馁,为了安慰自我,我们便告诉自己:当代的生活特征就是接连不断的变化,正是这种不稳定,让世界变得比以往更复杂。
他告诉我们,作为一个“长寿之人”,“过去十年来,气候变迁、物价通膨,以及政治豪夺的速度与规模”,他认为也是前所未见。只是,作为一个历史学者,他还是想问,若我们放大时空的尺度,当代人在过去十年来经历的变化,真的是前所未见吗?他的答案是否定的。在一六四○年代早期的中国,也就是明朝末期的中国,是一个连“生存条件都被剥夺,平安度日的尊严都被否定的时代”,因为“大规模的气候寒化、疫情与军事入侵,夺走数以百万计的人命”。
在一六四○年代早期的中国,也就是明朝末期的中国,是一个连“生存条件都被剥夺,平安度日的尊严都被否定的时代”,因为“大规模的气候寒化、疫情与军事入侵,夺走数以百万计的人命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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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在眼皮下的事实是什么?小冰期如何发生?
一六四○年代初期的中国发生什么事?这便是卜正民试图回答的问题。他反对传统史学的两大见解:一者是诉诸人祸,即诉诸当时宫廷内的派系斗争,统治阶层道德沦丧,导致民不聊生;二者是诉诸十六至十七全球的白银贸易,即当时从美洲与日本涌入中国的白银,造成物价波动与社会不安。卜正民认为,诉诸人祸与贸易会让我们看不见“藏在眼皮底下的事实”:小冰河时期(简称小冰期)。
广义地说,小冰期是从十四世纪至十九世纪初期的地球寒化现象,气温平均掉了摄氏两度。乍看之下,摄氏两度的温差或许微小,但对作物而言,这样的温差已经足够让作物减少一次收成,或根本无法收成。再者,必须注意,两度的温差是“平均”,即可能是极热与极寒的气温交错变化造就此两度温差。这确实也是在小冰期中发生的事。
地球科学家推测,寒冷的气候让两极的冰山范围扩张,让海水变得更咸,也就是变得更重,影响洋流的流动方式,从而牵引了大气与洋流间的循环。影响所及,所谓“圣婴-南方震荡现象”(El Niño-Southern Oscillation, ENSO,即传统上所说的“圣婴现象”加“反圣婴现象”)变得格外激烈,干旱、水灾等极端气候频传。不仅如此,地球科学家也指出,小冰河期也是火山活动格外频繁的时期。火山喷出的烟尘,遮蔽了太阳辐射,更加速了地球的寒化。
地球科学家推测,寒冷的气候让两极的冰山范围扩张,让海水变得更咸,也就是变得更重,影响洋流的流动方式,从而牵引了大气与洋流间的循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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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冰期的起因为何?目前普遍接受的见解是太阳活动改变。此外,也有研究者指出,这与所谓欧洲人“发现”新国内有关。受到所谓“哥伦布大交换”的冲击,美洲原住民大量消失,森林扩张,吸收大量二氧化碳。众所周知,二氧化碳是温室气体;二氧化碳浓度的减低,让大气保温的能力下降,与前述太阳活动与火山喷发的效果耦合,让寒化成为不可逆的过程。总之,我们现在已经知道,地球是个混沌系统,牵一发不只动全身,甚至整个身体都会分崩离析。
卜正民指出,明朝的存续时间(一三六八至一六四四年)即落在小冰期,并成为明朝覆亡的主因。他将小冰期之于明朝的影响分为六个泥沼期:一、永乐泥淖期(一四○三年至一四○六年)。二、景泰泥淖期(一四五○年至一四五六年)。三、嘉靖泥淖期(一五四四年至一五四五年)。四、万历一号泥淖期(一五八六年至一五八九年)。五、万历二号泥淖期(一六一五年至一六二○年)。六、崇祯泥淖期(一六三八年至一六四四年)。
永乐泥淖期欠缺灾荒记载,景泰泥淖期以饥荒收尾,嘉靖泥淖期气候异常干冷,万历一号泥淖期爆发饥荒、洪水、蝗灾与大疫,“人民相食,枕籍死亡”;万历二号泥淖期的干旱与水灾频繁,饥荒再度爆发,“朝廷赈济的请愿如潮水涌来”。崇祯泥淖期是明代乃至于“整个千年期间最惨痛的七年”,“米粟踊贵,饿殍载道”。一六四四年四月末,闯王李自成兵临北京,致书要求崇祯帝归顺。崇祯不从,在命皇后、贵妃与女儿自尽后,他爬上皇居后的煤山,自缢身亡。李自成称帝后,满人入关,将中国纳入大清国版图。
不可忽视的幽灵?拔除合理征服者的解释,明朝灭亡原因还有哪些?
如此的历史解释是否会流于环境决定论?卜正民的回答是:“如果环境决定论的幽灵就在门外徘徊,我也不会在分析时将其拒于门外。”那么,是什么让写出《纵乐的困惑》、《维梅尔的帽子》等名着的历史学者相信环境的决定作用?答案就是粮价。
卜正民先生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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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他的话来说,“太阳能与人类需求的关系,是透过粮价调节的。从景泰年间到崇祯年间,粮价在五次环境泥淖其中激增,每一次都把价格多往上推一截,这样的事实也说服我必须采用气候史的大框架。”卜正民表示,“一旦经济体仰赖太阳辐射为能源来源,那么无论大自然是幽而不显还是显而易见,都必然是社会或国家生命力的决定因素。”
在结语“气候与历史”中,卜正民再次反驳那些把明朝覆灭推给“失德”的见解。他认为,这种论调是“合理化明清两朝递嬗的过程”,且“编出这种叙事并为之背书的,就是征服者”。他强调,“明朝的灭亡固然不能推给灾荒粮价,但讲述崇祯末年重大危机时不把气候因素纳入考虑,那简直就像莎士比亚所言,宛如痴人说梦,充满着喧譁与骚动,却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然而,不至于将环境决定论“拒于门外”是一回事,认为社会变迁就此被环境“决定”,又是另一回事。卜正民并不认为,面对气候因素带来的种种挑战,明朝各级官员只能双手一摊,感叹天要亡我,不做任何努力。就如其他生活在小冰期的人们一般,卜正民认为,明朝人建设基础设施、育种、建立制度、开发新科技与控制生育力等;但问题是,一六三○年代晚期的种种灾害,并未催出社会的适应力,反倒是摧毁其适应力。
拜此时勃发的火山活动与激烈的圣婴-南方震荡现象“之赐”,不论是政府还是市场,都变不出粮食。卜正民认为,至少在前五个泥淖期,明朝人还是表现出相当的韧性,努力予以调适。然而,进入崇祯泥淖期后,春夏干冷,田地龟裂,运河无水。当每公斤的米得需要两千五百公升的水,而老天爷就是不愿意降下一滴雨时,粮食供应体系就此崩溃,连带把物价与政治体系拖下去陪葬。
是谁忽略了眼皮底下的事实?这段历史带给我们什么警讯?
回到卜正民所称的“眼皮底下的事实”。我们要问,是谁忽略了这项事实?谁是这对眼皮的拥有者?卜正民的答案有二。一则是以研究社会、政治与环境变迁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。以小冰期的相关研究为例,他表示,当他开始研究明代中国粮价变异与气候变化之关系时,惊讶地发现,“其他地方的环境史对粮价几乎不提”。与之对照,精通粮价的历史研究者,如不是太快地把粮价理解为“公平交易”的指标,便是视之为社会关系的一环,忽略了粮食必得是在特定的环境条件下孕育出来的。
另一个忽略气候或环境此事实者便是卜正民的同代人,也就是在阅读这本书的你我。现代人对物价飞涨的关注程度远比全球暖化、极端气候与环境破坏来得高;毕竟,前者是切身之痛,后者则相当遥远,是北极熊与红毛猩猩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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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个忽略气候或环境此事实者便是卜正民的同代人,也就是在阅读这本书的你我。现代人对物价飞涨的关注程度远比全球暖化、极端气候与环境破坏来得高;毕竟,前者是切身之痛,后者则相当遥远,是北极熊与红毛猩猩的事。然而,卜正民的分析告诉我们,即便明代中国离现在相当遥远,所谓的小冰期至少也是一百五十年以上的事,但物价恐怕还是可作为某种气候指标。换言之,若人们以关心物价的热诚来关心环境,面对当代的环境危机,说不定人们多少可找出个解方。
此外,让人心生警惕的是,卜正民告诉我们,小冰期多少是个漫长的地球系统变化。小冰期本身并未造成明朝衰亡,是相伴的极端气候摧毁了明代社会的韧性与调适。他也认为,面对小冰期、火山喷发与圣婴-南方震荡现象诱发的极端气候,从后见之明来看,明朝人也做了他们可以做的,但也只多苟延残喘了七年,且还是生存条件都被剥夺、生活尊严都被否定的七年。
那么,当人类诱发的气候变迁可能已加剧了圣婴-南方震荡现象,让去年(二○二三年)夏天成为有纪录以来地球最热的夏天,而极端气候仿佛成为日常,人类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调适?如果说明朝多少是被地球系统的正常运作摧毁,当今地球系统的异常,是人类自己造成的,数百年后的历史学家,在回顾这段历史时,恐怕无法如卜正民对待明朝人一样地宽厚,只能说这是咎由自取。
毕竟,明朝人不是外星人,他们跟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。